奥菲娅的丈夫

我爱你,再见

  暴雪快要死了。闻讯赶来的人们挤满在他的府邸外,把整条巷子都堵得水泄不通。沿着这一路都是暴雪的围墙,现在其上贴着他的黑白照片和讣告,靛蓝色的墙漆到处都有脱落,露出土灰色的斑块,像暴雪长满疹子的丑陋的脸一样。他的宅子曾经是这一带里最为气派的,而要像今天这样这么热闹,也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。

  向上一望,暴雪府的牌匾积了灰,木头上满是受潮的黑点,早就没有光泽了。面前的大门紧闭着,有两人高,厚重得像堵墙,实木造的,也许是檀香木。我并不了解木头,但我知道它很贵。不过没有暴雪的贵气当防腐涂层后,他所树起的这一切很快就会没有价值了,就像普通的木头一样发霉,逐渐朽成谁也不认识的灰。

  我的背后是些被拒于门外的来客,我听着他们七嘴八舌地就各自的心思高声交谈或争吵着。“暴雪什么时候死啊?好似,开香槟咯!”“不朽的传奇,暴雪。可惜我还没玩过暴雪游戏呢。”“悲痛欲绝的暴雪小姐姐一枚丫,求热心哥哥收养~”“不如来玩……”诸如此类零零散散的句子,让人厌烦,还不时有人推搡撞到我。虽然他们情绪高昂,但我想他们要不是来看笑话的,要不是来凑热闹的。

  我则是作为暴雪不争气的小儿子风暴英雄的女婿,奥菲娅的丈夫,受邀前来帮忙处理后事的。

  我有过参加葬礼的经验,上一次其实也是他家的。他不争气的小儿子,我实际意义上的岳父,风暴英雄,已经死了。假如现在必须要由他来侍奉,暴雪一定会急眼,好在风暴英雄已经死了,而且暴雪也已经失去了拒绝任何人的力气和威严。

  以前来访时,会有两排年轻貌美和魁梧力壮的仆人夹道恭迎,现在给我放行的则是几个临时雇工,都是些黑人、丑人或变性人。可能是因为价格便宜,要么是现在的暴雪在心底某个标准里给他们打了高分。我不禁想起以前在这个房子里见过的各色各样的人物,可惜他们大多难见到了,被暴雪赶走了,或者死了,还有些留下来的,被岁月和在暴雪手里的非人生活拧得面目可憎了。

  暴雪的大门真的打开后,外人们倒没有像超市促销一样趁机往里面涌,他们甚至自觉地往后退了几步,留出流感安全距离一般的空隙,也就只有我独自走进这片土地里了。也许很多人不是被暴雪拒于门外,而是他们拒绝踏入暴雪的门,连多了解一下的欲望都没有,更别说爱和在乎。

  其实进到宅子里,耳根子也没有清静下来,面前是一副截然不同,但又差不多的景象。这个玄关大得出奇,堪称个礼堂,依然是茫茫的人海望不到头,自从暴雪不再是个传奇之后,这块地就没有被利用得这么充分过。这儿的人和外面的不一样,是些玩家、员工,也有记者、同行,有暴白有暴黑,好像还有医生。他们同样交谈或争吵得热火朝天。

  而那些白大褂的身影尤为让我想笑,因为他们根本不用像医生一样去救人,而是在这里抽烟聊天,只是为了等到差不多的时候,去装模作样地摸一下暴雪,然后向众人权威地宣布:“他死了”。

  暴雪仍有最后的一口气等着咽下去。但好像这不是什么关键点,连医生都不是来抢救他的,所有人都在等着甚至期待着葬礼。讣告已经被贴在墙上了,门外人的一直在传播他死掉的消息,门内人的已经打好了悼词的腹稿,还有哭得悲痛欲绝的。不到鞭炮响起,谁知道还会不会有让他复活的奇迹呢?但在这里的大多数人心里,跟他已经死了其实也没什么区别。

  两点钟方向冒出几声尤为激动些的叫嚷,模模糊糊地能听出是暴白在发声,说是不要被水军带了节奏,他挺暴雪。因为想绕开那一嘬人,我在往左前方挤时又听着一路的“此生无悔入暴雪”,还有好一些人相拥而泣。为了不玷污他们的氛围,我只得改为拨开右手边争吵的队伍。其中一方人在嘲笑暴雪,另一方在骂暴雪,虽然立场差不多,但气氛蛮剑拔弩张的。我小心地穿过去,结果被几个正在深情朗诵的诗人挡住了,虽然驻足欣赏了一会儿,但接着还要往里走去。

  随后我顺着人群的空档被挤到桌子边,几个在喝酒的大老爷们哭得梨花带雨,正好骂暴雪的队伍游行了过来,那些哥们举起瓶子,跟他们争得面红耳赤。预感到会有什么事发生,我识相地往远处走,果然很快他们开打了,看热闹的人群也立刻转而围了过来。我也终于有稍宽松的地方可以抽身,而定睛一看前面,刚刚那暴白已经被人揍到了地上,现在正孤零零地躺着。

  我一路上也撞到了几个好友,像这里的许多人一样,我们因为暴雪而相结识。也像这里的大多数人一样,他们在安静地聊着有关暴雪的故事,当然还有我们自己的故事,是我们每个人独有的回忆。有人神色凝重,有人勃然大怒,又有人潸然泪下,但这都是暴雪葬礼中最普通的那一群,只有安静地让自己咽下的爱和苦。他们兴致勃勃地招徕了我,这些面孔也让我感到怀念和舒心,不过我口齿不清地推脱了一番后,径直往前走了。奥菲娅已经在玄关的出口等着我了。

  我远远地就找到了她,她倚在梁柱边,没什么精神。她看到我时对我笑了一下,然后牵住我往里走进了暴雪府的大院。突然离开拥挤的环境让我感觉到不适应,最后一次回头看向背后,人群像是被一条无形的界限拦在院子前,几只被拴在桩上的狗朝人群激动而骄傲地叫着,似乎以为这是它们的功劳。这场景莫名的渗人。探索暴雪内府的路是艰难的,而又有多少人,忍心把他狼狈的谢幕演出看到最后呢?

  我不是一个冷血的人,每一个人面对暴雪的每一个模样,也让我心里五味杂陈。我也像他们一样想要逃避,我也不知道自己的内心深处该用怎样的眼光去看待暴雪,而现在能陪我走下去的,只有我的奥菲娅了。

  她牵着我,没有转头,我知道她也有很多心绪要整理,也不禁一样放缓了呼吸。顺着她的脚步,我们踱得很慢。我在构思是不是应该给她说些什么,比如说些安慰的话?或者至少简单关心一下?但我顿时感觉口干,什么都没说出来。为了让心宁静下来,我打量起四周,这院子同样大得出奇,不一样的是来往的人屈指可数,没什么生气。

  院子的中央是一个巨大的花坛,里面种了棵矮树,枝干很粗壮,但很黑,而且没有叶子了,它的四周杂乱地覆满了各种草和灌木。在花坛远处的转角边,几个孩子在拿木棍戳地上的乌鸦。乌鸦非但没有逃开,还大声叫起来,因为这里很安静,专心听着其实很难听。我倒已经听习惯了,只是没想到它们会来光顾这座豪宅,它们在这里闻到了腐烂气息吗?

  正对面是一座雄伟的大殿,暴雪还意气风发的时候,每年会在这里开暴雪嘉年华。我也是在曾经的某年暴雪嘉年华上认识到奥菲娅的,在我们已经成婚多年后的今天在回想起来,像是梦一样。即使远远望去,里面还留着曾经的金碧辉煌的气质,但没有开灯,暴雪嘉年华很多年前就停办了。早在那时之前,暴雪就已经老年痴呆了,星际争霸和风暴英雄被他赶出了家门,后来他越病越厉害,把所有家里人,所有在乎他的人都伤害了个遍。

  而刚加入家族事业,脸庞还俊俏而天真的奥菲娅,也转眼就被他否认了孙女身份。她依然是那么俊俏而天真,但是她的脸庞现在不再属于暴雪,而是转过来,映照着我,我对上了她的眼睛。这是新春的六点半,鹅黄色的夕阳泼到她的画布上,一抹微妙的微笑在其上渐渐晕染开来。

  “那个,那现在暴雪他情况怎么样?”

  “……他么,大概没多少时间了。”

  她挑了一下眉毛,随意地别过脸,漫不经心地眺望起远方。这个问题本该很沉重,但我俩自然得就像在问早上吃的什么。我也跟她一起,看看远处的淡云,看看草,再转过头,奥菲娅也转头看向我。她没有笑,但也没有难过,清澈的红色瞳孔里摹出的恬静属于每一个黄昏,即使在暴雪死的这天也是一样。

  我被她牵着,绕过大殿,转而走上了旁边的小路。路的尽头处能望到房子的一角,而走近一看,这只是一座土砖搭的小平房,占地不大,还有好一些人排到了外面。

  奥菲娅说,因为他的卧室,几个大堂,全都太大了,没人想打扫。之前网易还是女仆长时,家里还是被打理得仅仅有条的,而不久之前暴雪把她赶走后,他也彻底卧床不起了。自然有暴白闻着味儿,骂网易不是好东西,害了暴雪的。但任谁看,他辜负了最值得他信任的人,成了现在这样也是咎由自取。

  他们甚至还有一个叫暗黑不朽的私生子,谁知道是不是两情相悦,有说是暴雪强迫网易,也有说是网易勾引暴雪的。现在不知所踪,听说他骗了很多钱。

  网易对每一个人都很好,还暗中接济了困难时的星际争霸和风暴英雄,她很受大家欢迎,而在她走后暴雪病倒后,本就萧条的家变得更加冷清。颇有些暴雪的孝子,从网易的工作中挑剔出各种瑕疵来,但在这场雪崩里,他们的严格要求并没有哪怕阻缓一丁点暴雪的厄运。

  总之,其他人便把他搬到这里,一世荣华富贵趾高气昂的暴雪,在他最后的时刻只能躺在这个废弃的破烂小屋里。走进去后看到了许多熟面孔。屋子不大,挤满了人,除了我认识的,还有好一些拐弯抹角的亲戚朋友。好在他们给我们依次让出了通道,挤到前排后,我终于见到了暴雪。

  果然,他侧躺在床上,大瞪着眼睛,死死地盯着人群,我第一眼就不自觉对上了他的眼睛,他的瞳孔也稍微放了一下,像捕捉到新的猎物了一样。他的脸和照片上一样满是恶心的疹子,脸颊的肌肉因为松弛而垮下来,露出他又黄又尖的牙,像是在做一个惊悚的笑容。浑浊的哈喇子不停地出嘴角,脸对着下面的床铺湿了一片,我不愿想象那是什么。

  他的这个模样让我心生一小股害怕。我以为他会更慈祥点,至少在他将要死的这个时候,他本有大把的过去可以忏悔,但我想他根本没在做这个。相反,他像一只狼一样,他的眼神像是在把每个人都看做餐点,我不禁去怀疑,他是不是还在构思着如何残害这里每一个曾经深爱和被他深爱的人,用来满足自己最后的无尽的变态欲望。

  接着他剧烈地咳起来,撕心裂肺的,还没有咳完第一声又紧接着狠狠地吸了口气,接着又是一串连续的咳声,一口气都没机会吸,又由缺氧的缘故,咳嗽声变了味,接着开始干呕起来。站在他床头边的炉石传说赶紧把一个桶放在他的面前,一串青的白的瞬时就倾了下来,我忍不下去,别过脸,正好对上奥菲娅也一样转过来的脸。似乎是心理在作怪,我仿佛还闻到了些让人反胃的味道,但从走进这间屋子开始,来自暴雪的恶臭就一直很刺鼻。

  因为太突然,有一些还溅了出来,炉石传说像是很尽量快地在躲闪了,但是在不少吐物粘在了裤腿上后了一会儿,他才反应过来。他又取来早已备好的帕子,小心地俯下身,用力地迟缓地擦拭着。

  炉石传说在我的记忆里很高大,总是充满活力和自信,在每个会场里都喜欢高声地讲笑话,他总是能成为我们间的明星,他的笑声也最为豪爽,能感染到每一个人。我看着他一点一点变成了现在这个模样,他的头逐渐地秃了些许,长胖了很多,似乎也越发没我印象里那么高,因为他的背有些驼了。方才我在后面还听到了他的笑声,但笑得很仓促,没笑几声就像喘不过气一样,而且他的笑话没有以前好笑了。

  暴雪整完这一出后,两眼终于是无神了,他重重地喘了好几口气,每一口的声音都听得人难受,像是掐着咽喉一样。缓了好一阵后恢复过来,他明显吃力地抬起手,指着炉石传说。

  “你……你,”

  炉石传说慌忙地丢掉了手中的帕子,很郑重地向前跨了一步,撑着膝盖,弯下一个标准九十度的腰,发音饱满一字一顿地回答到:

  “爸,你说。”

  “你——你不准参加比赛。”

  炉石传说就小心地直起腰,然后朝着我们做了个别扭的笑脸,耸耸肩,没有再回答什么。这时他身旁的后门被打开,暗黑破坏神端着一盆水,搭着一条洗净的帕子,沉稳地走了进来。

  他个子不高,一直都戴着一副眼镜,书生打扮,是个文雅的人。他不大爱说话,但他开口后又总是滔滔不绝。我也听过他口中的那些奇幻瑰丽的故事,恶魔和天使,征服与抗争,堕落跟新生,他能把一个个神秘的传说信手拈来。但那也是他年轻时候的事了,靠着肚子里的才华,他在这个世界里一向赚不到什么钱,我记忆中的很久之前,他就开始变得愈发沉默寡言了。他头发很少,而且白完了。

  他示意让自己接班,炉石传说说了些感激和祝福之后,端着那一桶丑恶走掉了。暗黑破坏神默默地挽起袖子,认真地擦了暴雪的床,把帕子在水里捣了一下,然后拿来仔细地给暴雪擦嘴。暴雪反倒很乖巧地顺从他,也什么都没说。而在他要把这一摊收拾走时,暴雪又突然抓住他的手腕,声音嘶哑地念叨着:

  “手机……手机……”

  暗黑破坏神非常冷静地掰开他的手,一句话没说,走掉了。全场没人接话,我们都知道暴雪认错人了。暗黑破坏神是一个体面的有知识的人,而我想他变得沉默和疏远暴雪是有原因的,毕竟在不辞辛劳照顾他的时候,暴雪认得的却是跟暗黑破坏神长得很像的私生子。

  这场闹剧过后了一会儿,炉石传说又走了进来,跟暗黑破坏神商量起来。说是差不多是时候了,再没见得有人来了,所以现在开始要做礼拜,像是什么磕头,说舍不得的话,抹眼泪等等。有这规矩吗?而且不该等人死后再开始吗?但好像也无所谓,所有人似乎都等得不耐烦了。

  随后就通知下来了,按辈分来,直系亲属的排好队,先老后幼,其他人出去等着,小孩子也等他死后再说。我便跟奥菲娅道了别。压抑和恶心了这么久,出门后终于呼吸到了久违的新鲜空气。

  闲人们就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,大都在聊天,我也安静地听着他们的。自然是在聊暴雪,先是都在骂,后来也有人聊起了暴雪的辉煌历史。我也有见证过他过去辉煌的时候,我也没曾想过会有机会进到这种名门望族的家门,讽刺的是暴雪早就不是名门望族了,而且他也一直不承认奥菲娅更不用说我,进了他的家门。

  黑色和风和冰凉空气让人想冷静下来,让人想到暴雪这个名字,让人冷静地对暴雪这个名字浮想联翩。说起暴雪这个名字,还是不得不说起他的辉煌历史,那是在那间屋子里想象不到的。

  他曾经是个巨人,我尤记得某一次差不多这样的寒冷日子,众人聚集在一起庄严地注视着他,他站起来时,身影正对着我们,像暴风雪一样遮蔽了天空和太阳。这就是暴雪,这个气派的,曾经还未腐朽的府邸的主人。他的双眼像刀锋一样锐利,他的手腕像钢铁一样坚强,他的话语像群山一样厚重,他的心胸像宇宙一样宽广,他是把初春扭成冬日的一场暴雪,他是推动行星的传奇。

  我不再能从宣传册子上读到这种话了,我不再能从人们的口中听到这种话了,我甚至不常能从人们的口中听到暴雪的名字。我更不能把现在的这幅模样的老头和那个暴雪联系在一起。我不相信这个人能是暴雪,也不相信暴雪会是这个人。在许多年前如果问到我自己暴雪会成什么样的,我会毫不犹豫地说他会不断地创造奇迹,他的手掌将依然有捧起所有爱他的人的大小和力量。

  回头一看,这里的每一个人,被拦在院外的每一个人,被关在门外的每一个人,都见证和代表着他的足迹。他也曾是一个帅气的年轻人,一个背负起所有人希望的人,他是亲手建起这片奇迹帝国的人。我们见证了他做的无数努力,他绝对不是为了让自己和这个家落得现在的下场。

  想到这些,我莫名有些哽咽,记忆中的暴雪太过于遥远和虚假了,像是梦一样,我能感觉到自己像是在梦中捞着这些泡影,明知道没有意义,又不禁被这种美好所吸引。

  结果突然有人往我眼前递了一根烟,我惊恐地拒绝掉,定睛一看,是魔兽世界。从质问我为什么不抽烟开始,魔兽世界跟我闲聊起来。她是个高挑但苍老的女人,皮肤白得油腻,是涂了很厚的妆,虽然不那么明显地能看到皱纹,但也不难察觉到那正是她想要遮盖的东西。她优雅地挽着手,娇作地耍弄着手上高雅而昂贵的烟斗,习惯性地散播着自己的媚态。

  她没有我听说的那样漂亮,而且嘴很碎。听到我是风暴英雄的女婿,笑了好一阵,还说了不少风暴英雄的风凉话,好在之后没再嫌弃我了。聊到最后,她指指前面,问我:

  “看得见前面那棵树吗?”

  “嗯。那棵树怎么了。”

  “那是世界之树,但是被烧了。”

  “被烧了?怎么被烧的?”

  “暴雪烧的,他叫编剧烧了。”

  “他烧世界之树干嘛?”

  “他脑子不清醒,烧树之后就不清醒了,或许早在此之前就是这样了。”

  “那之后呢?”

  她侧头白了我一眼,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,我也紧张起来。

  “有什么之后的,烧了就没了呗,你这问的。烧了又能怎样,烧了世界之树又不是烧了家,树就成这样了,但我还好好地活着,暴雪也好好的,后来?后来暴雪要死了,他把我树烧了我还去地府找他不成?找他把树要回来?还不如找他把我家的辉煌要回来,要得回来吗?要不回来,我就该去死了吗?”

  我觉得她有些神经质,尴尬地笑了笑,没回话了。怪不得那颗树那么秃,我也曾经听过世界之树的名字,魔兽世界似乎一直引以为豪,但很难把它跟面前的这个联系起来——就像暴雪一样。后来暴雪把树烧了,还砸了很多东西,我想它甚至不是其中较为宝贵的一个。

  “世界之树没有被烧的时候,长得很茂盛的。暴雪在疯掉之前,也是个很厉害的人。我年轻时也漂亮得惊人,为了家里,为了暴雪,我什么都在付出,要赚钱,我就会一直变老下去。”

  我没敢再理她,悄悄地溜开,进到屋里去了。奥菲娅已经做完了礼拜,听了我的复述,非常郑重地给出了肯定。年轻时的魔兽世界是一介名流,是迷倒了全世界的女人,她漂亮、温柔、聪明、浪漫、坚强,无数的人为她付出了青春和爱。我其实也隐隐约约有听说过,但谁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事都变成了现在这样。

  后来漫长的时间里,大多数时候我在和奥菲娅一起逛暴雪府,然后聊着这些三三两两的家事。

  魔兽世界是暴雪家的大姐,依然是现在所有子女中混的最好的之一,她每年给暴雪的赡养费最多,非常多,但是她几乎从来没回家看过他。炉石传说也赚了许多,但他并不是给暴雪打很多钱,他是少有的,还肯来经常探望暴雪的一个。暗黑破坏神没有钱,但他活得很有尊严,他给暴雪的打款从来没逾期或欠缺过,即使这对他来说是一笔不小的负担。还有那个叫暗黑不朽的私生子,听说也给了暴雪很多钱,但兴许是不干净的,暴雪从来没赚过这种钱,但他这些年已经分不清这种东西了。

  聊起钱这个话题,便不由得地把长辈们给提一圈,这样的话又得把被落下的那些也讲讲。

  星际争霸曾经是暴雪的骄傲,他最为聪明,挣了很多奖,后来暴雪疯了,把他赶走了,再然后他死了。风暴英雄也死了,好在他也不曾是暴雪的骄傲,他从来就是个废物。还有呢,英年早逝的守望先锋,一鸣惊人后又泯然众人,他死得很窝囊。再算上,还有个夭折的孩子叫泰坦计划,还有也许还没出生的,谁知道他还在哪留了种。

  就像刚刚有关魔兽世界的那个问题一样,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?这整个传奇傲气的名门望族,就这么没落了。

  星际争霸和守望先锋的事给魔兽世界的打击应该挺大的,同样是被暴雪灌注了才华和美丽的骄傲,只有她还在努力地活着,代价是要丢掉自己的尊严和辉煌,要一步步被世俗玷污变成自己讨厌的模样;

  炉石传说曾经非常随和,跟他大姐关系最好,但过去的荣耀一个个暗淡下去时,他也要来当家里的顶梁柱了。他人缘好,精力旺盛,赚了大钱,但他在事业中越发地不再能笑了,担子也压弯了他的肩膀;

  暗黑破坏神从来都想要跟这一家撇清关系,因为暴雪一直在阻止他追求自己的艺术梦想。他后来顺从了,加入了家族的事业,他变得会挣钱,却失去了他绮丽独特的艺术追求,后来他就不再愿意说话了。

  死掉的?没有钱,没有本事,没有工作,生了病,到了年纪,自然该死掉了,这就是暴雪府里的生存准则。星际争霸和守望先锋失去了自己年轻的资本后,经常被暴雪骂得狗血淋头,守望先锋年纪还小,受不了这打击,暴雪断了他生活费,他就跳河了。星际争霸被暴雪当成吃白饭的,把他赶了出去,那时风暴英雄还接济过他,但他默默地就死了。

  至于风暴英雄,一直在他家里被当成下人一样养着。他所拥有的只有一腔浪漫。不过在暴雪还是一个威严睿智的父亲的时候,有几年他心情好极了,叫风暴英雄替自己写一封给每一个暴雪玩家的情书。那是他过得最惬意的一段日子,他甚至在那时生了个女儿,也就是我的奥菲娅。

  我们就这样一路讲着逛遍了暴雪府,我被她带着认了那些雄伟的破旧的建筑。其中有一栋尤为光洁亮丽的楼,四四方方的,修得很朴实,但瓷砖锃亮得像新的。这是暴雪纪念馆,对外开放的,参观需要三十块钱门票,今天依然在营业,收入还是会打到暴雪的卡里面。

  我在里面终于看到了之前心心念念的熟悉面孔,那些暴雪府里来来去去过的各色各样的人物,我们还可以看到他们的照片、雕像、故事,听着过往的人不断地赞颂他们的传奇。当然他们大多都不在了,明明是暴雪带来了我们的相会,但是现在必须花上三十块钱才能再在这个王国里见一见这些人物。

  他们当然没有死掉,离开和死亡还挺相去甚远的,他们在每一个记得的人的心中都鲜活着。风暴英雄的手机里还留着好一些人的联系方式,他人缘莫名地广,他们后来都参加了风暴英雄的葬礼。可惜风暴英雄已经死了,他的手机被扣留在了暴雪府,要在暴雪死后一起烧掉。

  二楼的展厅正中央有一座三米高的暴雪雕像,黄金做的。他插着腰,仰头坚定地眺望前方,他的身体还很宽厚,手臂上的肌肉还很健壮,像个可靠的家长,像曾经那个肆虐起来能遮蔽日月的暴雪一样。我和奥菲娅都不禁仰头望着他。

  “你想瞻仰他吗?”

  她朝我吐了一下舌头。

  “可能吗?我才不愿承认他当我爷爷,他让我丢脸。虽然他也觉得我让他丢脸。”

  “但是你看看这个暴雪,是不是我们心目中的模样,我记忆中的,不,或者说想象中的,就是这样一个暴雪。”

  “是,像是我记忆中的,家里的那个暴雪。现在我回不了那个家了,根本就是他毁了我的家。”

  我也沉默了,好在奥菲娅早就接受了这样的现实,她已经不是想起那个亲手葬送家族的暴雪就会哭不停的小女孩了。

  她记忆中的那个家是什么模样呢?我们在最后的三楼找到了答案。那里挂着暴雪家族每个成员过去有纪念意义的东西,当然主要是照片。

  魔兽世界挂着她每个版本的照片,从她还是个小女孩,缺着牙齿笑的时候,到散发出青春气息的清纯少女,到身材妖娆的魅力女王,再到现在,别扭但努力活着的徐老半娘;

  星际争霸有一张他曾经天才的考卷,计算并论述飞龙骑脸怎么输;暗黑破坏神写了许多传说故事,但是全都没被出版,这里可以看到一些手稿;炉石传说觉得自己的特色都不方便展示,最后把他以前挣的奖杯们立在了这边;守望先锋在这里致敬了一位下河救人的英雄,“英雄不朽”,他这么写到,讽刺的是,他最后也是跳河而死的;

  至于风暴英雄,风暴英雄什么都没有,这里只有他的一张照片。奥菲娅说,暴雪原本许诺把他写出来的那个情书贴在这里,但是那个情书从始至终都没有写完,最后被风暴英雄带着一起,被烧掉他的火给烧掉了。

  暴雪自己也有一个栏位,这里放着暴雪世界的策划案。他写到,他的家族会继续繁荣下去,他们会成为历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。等到时候,他要修一个叫暴雪世界的游乐园,他会创造一个所有爱暴雪的人的天堂。旁边还有一张照片,是守望先锋用积木给他搭的暴雪世界的模型。

  而这儿最显眼的,是一个巨大鲜艳的彩色合照占了半个墙壁,暴雪站在正中间,他的子女们团簇在他的周围,像开满山的花一样笑着。魔兽世界漂亮得惊人,她笑起来尤为有魅力;炉石传说大咧着嘴,笑得仰过了头;星际争霸的脸有一种英气,笑出了一种少年感,他搂着风暴英雄;风暴英雄和他其实长得很像,微低着脸畏缩地瞧着镜头,嘴上有一抹微妙的微笑;暗黑破坏神端庄地站着,脸上的笑容很清爽;守望先锋那时刚刚成年,他也咧开了嘴露出了牙齿,笑容里满是自信。

  暴雪还是在摆出一副严肃的模样,但是嘴角有些勾起,忍不住地露出了笑意,在这张照片之后再也没人见他笑过了,而且这一个家也再没这么风光过了。后来回到那间简陋的小砖房里时,他们说暴雪的气息已经很微弱了。

  最后,正是在一月二十四日凌晨零点的时候,暴雪咳完他的最后一声,终究没有再吸进下一口气。当是时是中国农历新年的初三,庆祝的炮声停歇的日子,送别暴雪的鞭炮接替了它们的位置,在整个暴雪府里肆虐起来。

  暴雪那双吃人的贪婪的眼睛终于闭上了,它曾经像刀锋一样锐利,但在很长一段时间,被暴雪用来切削爱他的心。看着眼前的这具尸体,我很难说有什么感受,他瘦小,丑陋,嘴角还粘着呕吐物,他这幅睡着的模样一点都不慈祥,也一点都不像暴雪。像是死掉的是我不认识的什么恶棍一样,真正的暴雪呢,早就失踪了,在那张他的隐忍的笑容之后,再也没有谁见过他。

  终于结束了,我忽然有种这样的想法。不管是怎样的梦一样的场景,不管是噩梦还是美梦,终于结束了。面前死掉的暴雪一点生气也没有,他不会再伤害我们,也不会再被我们爱了。

  仪式性的浮夸的哀嚎就此起彼伏地响起来,还有跪地上拜起来的,我知道他们也心知肚明这就是个形式,因为几小时前还数这些人骂得最狠。我和奥菲娅都处于一个非常尴尬的位置,不知道应不应该礼貌地加入他们的哭喊队列。

  有人想起现在是时候了,之前的礼拜还有孩子们要做,几个大人便去把他们叫了过来,正是之前院子里的那几个。有两个四五岁左右的,一个长得很丑,扁头,黑脸,而且不安分,叫魔兽弧光大作战,被魔兽世界拉到了身边。传说是她傍了个有钱的男人;暗黑四倒长得水灵,是暗黑破坏神的孩子,她紧紧牵着爸爸的裤腿,躲在后面;还有个大一点儿的叫守望先锋2:归来,也才八九岁的样子,而且比同龄人矮一些,他已经是守望先锋家的遗孤了。他和他英年早逝的爸爸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,但吃百家饭的童年让他没能继承下那种傲气,他一个人找了片空地站着,局促且焦虑地打量着四周。

  随后便是要哭,一屋子人都立马安静得很,似乎倒让他们显得不自在。暗黑破坏神蹲下来,摸着暗黑四的脸蛋轻声讲了些什么,她在连连点头,说了几句后,眼睛里就包着泪光了,随后就传来了呜咽声。她哭得也很文静,像溪流掠过卵石一样。但还没让人浸润多久,旁边的魔兽世界突然吼起来:

  “你哭啊!你不是最喜欢哭了吗!你怎么还不哭啊!你爷爷死了你也不哭,老子也要死了你也不哭!我看你才是要死了咧!”

  倒是旁边的守望先锋2:归来先被吓得嚎啕大哭起来,这下气氛到位了,几个孩子随后撕心裂肺地胡乱地哭作一团,他们的效果实现了。这个场景孝得闹心,我听不下去了,便拉着奥菲娅出门去透气。

  长舒了一口气,我知道今夜是真正的快要结束了。这样的场景有一种浓浓的既视感,总会有这样,像无数次的每一次一样,我和奥菲娅独处在一起,两颗最有默契的心依靠着聊天。特别像上次,风暴英雄的葬礼上。

  “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上次在风暴英雄的葬礼上,差不多也是这样?”是她先开口,这一句话是问我的。

  “我刚刚也在想这回事。”

  “那你今天又打算说什么,爱不爱暴雪?”

  “呸。他?”

  “我也不爱他,大多数人都是这样吧可能。”

  这时我又想要说什么,一大堆话咽下去又不断涌上来,我都不清楚我想要说什么。做了一个深呼吸后,我扶住她的肩膀。

  “听着,奥菲娅。上一次风暴英雄死的时候,我对你说过一通话吧?你还问了我一个问题,我还爱不爱你,你还记得吗?我不愿,我也不再想说什么长篇大论了,我现在又累又亢奋,我越发地不懂,越发地说不清楚,但是你现在听我说好吗?”

  她倒不意外,只是充满怜惜地点点头。

  “凡是爱,都会让人痛苦的。有诸多原因,或许最单纯的,像风暴英雄一样,因为爱他,所以他的死会让人痛苦。但谁都会死,而且是一种概念上的死,就是你曾经爱过的那样的东西,他不再是那个样了。”

  “你的意思是,因为人都会变的吧?”

  “不是,虽然人都会变,但我想,当我们决定爱上谁的时候,已经做好了接受最坏结果的打算。虽然我想我们会爱他们曾经灿烂的年华,但我们不绝对只是爱他们灿烂的年华。”

  她点点头。“我明白,说到底……如果曾经迷恋过,现在再说那个爱彻底消失掉了的话,也很难吧。很难真的把自己过去切身体会的心动给背叛掉。”

  我看着她的眼睛,它们在黑夜里闪着红色的晶莹的光,我也点了点头。

  “所以他现在那么落魄,我顶多可怜他,即使他是亲手抹杀掉那个曾经的暴雪的凶手。我有时会恨起他,但大多数时候都恨不起来,更何况现在他还死了。你懂我的意思吧,我没有说过我爱他。”

  她对着我眨了眨眼睛,然后低下头,沉吟了一会儿。最后她讲了个总结:

  “我们从来都会爱上不值得爱上的人。还好他会死掉,不然我们会一直在痛苦和矛盾中被折磨下去。”

 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,我对这个答案满意了。再加上注解的话,我们去爱任何一个人都是不值得的,这注定了我们会在痛苦和矛盾中被折磨下去。可是……

  “对了,你知道的吧?那个。”

  我知道的,暴雪死后,他们所有人也会离开这里,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奥菲娅了。其实也没有那么悲观,我们一直会有见面的机会,也许。我们只用打个跨越次元的长途电话,她还是在那头等着我,像平时那样,也许我们会跨越墙壁,再相拥在一起。但也许也不会。

  有一个老土的浪漫小说里的设定,说有人会看见他未来将和其他每个人见面的次数,这是一个悲哀的诅咒,如果知道自己将和所爱的人永别的话,一定很痛苦。好在我们尤为擅长自欺欺人,面对着每一个道别,都会期待着一丝毫的会再见的可能;面对着每一个死去的爱人,都会相信在某个地方一定有他的纯洁灵魂,他和我还是在被爱相连着,彼此的心依然跳在对方的胸膛中,所以爱永恒着,说不定他哪天会复活,或者重新出现在曾杀死这个自己的那个躯体上。

  用着这样的欺骗,我们才能去爱;而没有的话,那更是需要更强烈的爱和勇气的。在痛苦和矛盾中被折磨下去是么,这就是爱么。

  “所以之前那个问题呢?风暴英雄葬礼上的那个?”

  我看着她的眼睛,它们在黑夜里闪着红色的晶莹的光,晶莹的反光越来越强烈,凝聚成泪珠掉下来的时候,我正开口:

  “我爱你,再见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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