奥菲娅的丈夫

我不爱风暴英雄,再见

我有幸作为奥菲娅的家属,参加了风暴英雄的葬礼。我始终没有流一滴眼泪。
其实说起来,以前风暴英雄还是我的好友,实际上直到他死前还是,到他死后依然还是。在座的各位谁又不是呢?——至少大部分是吧?不大但是拥挤的会场里,爱他的人们胡乱地哭作一团,只有我格格不入。
风暴英雄老了,他腿脚不再灵活,后来窝在病床上,几天几夜一句话都说不了,我们就知道,他要死了。我们都知道,甚至待着,于是他现在真的死了,在酷暑的高温灼烤下散发着尸臭,一点尊严也没有。从来客的闲聊里,我听出他们就这一点充分交换了意见,结论都是一致的,他该死了,之后再跟上叹息或一段凄婉的哭声。
“你还好吗,我都知道你和大家一样爱着风暴英雄,希望你也别太悲伤。”
奥菲娅走过来,像逝者亲属一样极为正式地这么对我说,虽然她本来就是。要应付应接不暇的悼客很忙的,她一定已经心力交瘁了,我想我应该来安慰她,至少能让她依靠,但我什么都没有做。抬头看看,她无神地盯着我,眼眶红了一圈,红瞳因为有水光的折射显得更为晶莹,稍微眨了一下眼睛,泪滴就从眼角挤出来了。我只是轻轻点头示意了一下,没有回答这个礼节性提问,之后她好像被旁人叫到,便默默离开继续自己的工作了。
我并不悲伤,我没有流一滴眼泪。我的理智告诉我说,是因为风暴英雄要死了,风暴英雄太累了,风暴英雄有了属于他自己的更美好的归宿,与其狼狈地苟活着,不如有尊严地死去。我的理智又告诉我,理智在悲伤面前不堪一击,如果我没有感觉到悲伤,大概只能是因为我不爱风暴英雄。
音响发出一阵噪声,然后传出奥菲娅的声音。可能因为好一些人觉得她最适合做这个工作,毕竟是跟风暴英雄关系最密切的晚辈,于是便被推举来读着不知道是谁写的蹩脚悼词。
“我们聚在这里,一起怀念风暴英雄。我们这里的人,也许是风暴英雄的后代,也许是风暴英雄的亲戚,也许是风暴英雄的朋友,但共同点是我们都爱着风暴英雄,他仿佛还活在我们心中,他的一点一滴都还历历在目。风暴英雄是一个创新进取的人,他创造了经验共享机制和天赋机制,不惧世间的冷眼,为我们带来一个全新的世界;风暴英雄是一个乐善好施的人,他总是喜欢给我们分发礼物,把大把的坐骑,皮肤送给了我们,甚至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还给我们送了奥术混沌蜥蜴;最重要的是,风暴英雄带我们结识了彼此,也为我们创造了无数的回忆,也许我们认识的风暴英雄有好有坏,也许我们和他度过的时光有喜有悲,但那都是他为我们生命中带来的珍品,我们和他在一起的时光因为有他而变得充实。”
一个不知道怎么混进来的混账突然站起来喊到:
“哈哈,好死!垃圾东西,早该死死了!害搁那儿开追悼会呢,谁管你们无聊人,我润了!”
他随后很快被周围的人拉住,也许被揍了一顿,我不知道。还剩下这么些追随者愿意帮他维护一点点死后的体面,风暴英雄应该很庆幸。按理来说,为了风暴英雄,或者至少为了奥菲娅,我也跟着应该上去拉住那个人,他离我又不远,会场本来也不大,但我什么都没有做。
这件事估计很快也传到后台去了,不久后奥菲娅的声音就停了下来,我猜她接下来的不会再念了,事实也确实如此。我便起身去后台接她,正好撞见她从人堆中挤出来,远远看上去她还面无表情,但她抬头看到我后便笑了一下,她没有在哭了,只有脸上留着的淡淡的泪痕。
她很自然地牵上我,期间还有几些不解风情的来找她搭讪,虽然确实是好意,但都被她赶走了。我们四处想找个安静的地方,最后踱到阳台上。凌晨一点半的凄黑的夜空下,我们两个撑着阳台的栏杆,靠在一起,她告诉我说:
“你知道吧?风暴英雄死了,这之后大概过不久,我也应该要死了。”
“嗯,我知道。”嗯,我知道。
她也许本计划着我会表现得更过激些,但我的确已经知道了。平淡的回复似乎令她不知所措,所以一时什么都说不上来。我们停了一会儿,她开口说:
“我们要不要,比如,抽根烟什么的?毕竟现在风暴英雄死了,我想最好我们可以有所表示,装作在用什么东西自我麻痹着?可惜我们俩都没有什么不良嗜好,你知道的。要不我去拿瓶酒?你喝酒吗?我不爱喝,虽然我知道你也不爱喝,说不定你现在想喝呢?”
“不用了。”我顿了一下,“这件事给你的感触真的很大吧。”
“嗯,我之前哭了好久。我一想到他就哭,而且在其他人面前也得哭,大家都很怀念他。”她这么说着,却转头看向我,微微笑了一下。
“你对他真的很有感情吧。”
“那是当然的啊,没有他就没有我,风暴英雄创造了我,我一直很感谢他。风暴英雄也许不是个成功的创造者,但他也是我的创造者。也许他并不成功,他创造的我也并不成功,但是,但是我活着,因为有他的努力我才能活着。我不可能不感谢他,他给了我很多,包括生命,我很爱他。”
“而且当然,他实际上是成功的,不仅在我眼里,在在场的那么多人眼里应该是也这样。我想我很喜欢有他的那段日子,战斗啊,结交朋友啊,还有你也在场的那段有意思的时光。最简单地来说,风暴英雄让我感到快乐,他让我觉认识他是一种幸运,他是值得被爱的——不是因为他成功才被人爱,因为他被人爱了,他才见得成功。”
我还没见过她话这么多这么感性。而我在旁边什么都没说,也不知道能说什么,正确答案应该也是什么都不说就行了吧,她只是想要有个人愿意倾听而已,在这种自己很悲伤又有很多话的时候。我并非关心到她的这一层,而是仅仅什么都不想说。
“可惜现在他死了,我也快要死了。他所拥有的所创造的一切就此结束了,或者慢慢地就会结束了,我便感觉很恍惚。曾经的风暴英雄和他所带来的东西将要烟消云散,他一死,让我迷茫得想质疑到:他真的活过吗?而且我呢,我真的活过吗?如果被什么必然的死亡就能抹消掉活过的证明,我,他,我们,该怎么挣扎?我们是不是其实一直不曾活过?”
她的问题很深刻,我应该是回答她,但我答不上来。我在任何时候都应该强撑着做成一副值得依靠的恋人的形象,但今天我做不到,我比她还要害怕。倒不如说她比我勇敢太多了,真真切切地面对着自己的末路的是她,我只是也只能在旁边冷眼看着。
“可是有些道理我其实还是知道的,我,我真的很坦然。我已经准备好面对一切了,风暴英雄应该也是吧,你们早就知道了会这样,你们应该也是吧?但明白道理又有什么用,我们面对的是死亡诶,只要想到这些事情,我还是不禁会悲伤。理智在悲伤面前不堪一击。”
“你在为什么悲伤?是因为缅怀风暴英雄,还是害怕自己会死去?”
“……老实地说,一半一半吧。我像是永远都没做好准备,我,我也很快就会死掉……我并不是害怕什么,也不是真的有什么遗憾,我只是觉得我能活着的话当然更好。谁都想要能活得更久点吧,我一样,风暴英雄也一样,想想看,只要一直活着,我就能为世界带来更多的东西。风暴英雄直到死前都在为我们发礼物,也许我们就是这样去侵扰着世界,然后让它反过来给我们活着的证明,然后引以慰藉吧。”
“但是如果真的不再能活下去的时候呢?风暴英雄死了,我们能做的只有为他感受到悲伤。如果我死了,你们也会为我感受到悲伤吧?可是这样又有什么用呢。我不知道这是在做什么,唯一我想肯定的是,这样代表有人爱他吧?如果我死了,也有你能爱我吧?我还是不知道该拿死亡怎么办,但是想到如果有人爱的话,死时也能好受些吧?虽然真的死时其实又什么都感受不到,我不知道了。”
我能告诉她死亡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,人要无数次地面对死亡,最后再面对自己的死亡,每个人都是这样,这是一个很自然的过程,人会从心里自己学会适应,用不着害怕,害怕也没有用。但我没有这么说。
我能告诉她只要有曾经活过就很有意义,活着让我们体验了一番人生,人生本身就是最为精彩的体验了,我们活着,然后用自己的生命去感受灿烂的每一天,本身就让我们的生命有意义了,我们能为此感到欣慰。但我没有这么说。
我能告诉她一个人有三次死亡,第一次是他的身体死掉时,第二次是人们都知道他死掉时,而只有当他的存在被所有人忘记时,才会是真正的死亡,为世间留下了东西,我们记得的话,便没有死去。但我没有这么说。
“我不爱你。”我最后是这么说的。
她看了我一眼,这个答案应该也很出乎意料,她一时什么都没有说,但也像是没有生气。
“我从来没有听你说过这种话,特别是在这种时候。不过说不定正是在这种时候,你不会是想要开玩笑吧?你可以直接告诉我为什么,什么原因我都会听。”
“对不起,就是这样,我不爱你——我无法爱你。”
“你不再爱我了?”
“不是不爱你了,是不爱你。如果我有曾爱过你的话,我就应该为你感到悲痛,该从现在开始挽留你。但是我想如果你死了,我甚至不会去参加你的追悼会,我也不会为你流一滴眼泪。”
“就像今天我在追悼会里没有流一滴眼泪,一滴都挤不出来,我没有感觉到悲伤,因为我不爱风暴英雄。”
“如果我爱他,我就会感觉到悲伤,但我没有哭,也没有悲伤,我想是因为我不爱他。爱会让我痛苦。”
她冷静地捏住我的脸,转过来,逼我注视着她。死亡让我们冷静。
“你在说什么?这样能让你好过吗?”
“不,但我不知道,我心里告诉我这就是我应该做的决定。我知道的是这是一个极为自私的做法,但我已经做好这个决定了。”
我逐渐明白了,这是一个自私的做法,因为他们死的时候想要我爱他们,而我为了自己的活着而逃开了。我不知道这是怎样让我感到好过,或者或许我并没有让自己感到好过,但是当他们需要我爱他们的时候,我一定是没有为了他们而去爱的。
“我并不能说懂了,但我的确可以理解一点儿你的意思。如果我们还是情侣的话,我会为你说的这种话生气和痛苦很久,但我们很快应该就会不是了吧——至少在我死后?所以我尊重你的一切,你不用告诉我说你很自私,我没有那个意思,非要说的话,我也原谅你了。”
“不吧……我们还是,我还……你还爱我吗?”
“我爱你。”
“我以为你说会有什么条件什么的,比如除非你爱我。但是你都这样说了,我们还可以是爱人吧?也许我还在爱着你,暂时的?也许直到你死了,你没有知觉,感受不到爱的时候,再说我不爱你这种话。——想想看,我这样真的很自私,对不起,在你需要时我还是应该爱你。”
她甜甜地笑了起来,歪过头,枕住自己倚着栏杆的手臂,盯着我说:
“可以啊。但你为什么非要这么讲,要说自己不爱谁。”
“我讲过了,因为我发觉我不会流泪,也不会悲伤了,我的心底告诉我答案,因为我不爱他。”
“反过来说,爱会让人去流泪,去悲伤?”
“是的——也不是,并不是爱让人悲伤,但如果人不够悲伤,一定是没有爱的。”
“这两句话怎么看在逻辑上都是同一个意思啊。”
“我不知道该怎么讲清楚,但是不是爱让人悲伤的,更准确点说爱不会让人悲伤。让人悲伤的是其他东西,比如死亡。但是如果没有爱的话,死亡也不会让我悲伤。”
“你不是曾说,爱能战胜一切吗?有了爱,反而更害怕死亡?”
“那是个骗局,或者也可以说,那是我的无能。真实的世界里,光凭着爱又改变不了什么,世界该发生的什么还是在发生着,爱无法战胜死亡,至少无法阻止死亡。至少我知道我什么都改变不了。你和风暴英雄都是活生生的,我们又没有在小说里。只有不用爱去对抗,爱才能还是纯洁无上的。”
人对世界最为激烈的反抗方式便是不去爱,很明显,我现在赢得彻底了。原理很简单,如果我能失去我最不能失去的东西,那就没有什么能威胁到我,没有什么能让我悲伤。如果死亡以为它可以摧毁什么,那它就错了,爱的力量让我能证明给它看,我可以舍弃一切地去打败它,包括爱本身。
“你是真的铁了心要这样下去吗?你不是曾说,爱是永恒的,不会消失的吗?”
“如果我爱的都将离我而去,那有什么能再承受爱。”
音响里发出了通知,宴会结束了。人群依次散去,我终于是始终没有流一滴眼泪。
眼泪是种欣慰剂,人在痛苦的时候会哭,因为哭是一种正面反馈,哭会让人感觉良好,眼泪能骗过自己,让自己不那么痛苦,然后再乐观地活下去。我不是这么做的。我的应激机制让我一开始就不会痛苦。我不敢想象风暴英雄死后的日子,更不敢想象奥菲娅死后的,但是如果我不爱他们,便没有什么是我难以撑过去的了。我只要足够冷酷,足够冷酷,痛苦便不能摧毁我的生活。
我不能被什么摧毁我的生活,至少不自私地讲,我需要活下去,然后来记着死掉的,我不爱的他们。我能把他们的生命拉到和我一样的长度,但我这么做不是因为我爱他们——对,自私地讲吧,我是只是自己想活下去的人。
站在别离的门前,奥菲娅双手拉着我,似乎还想尝试最后反驳我一下。
“你要不再想想?趁着我还活着的这段时候,我们还有大把的日子能过。”
“对……我还是要为之前说过的话道歉,对不起奥菲娅,我爱你。”
“但是今天是风暴英雄的葬礼,葬礼已经结束了,你不想点他的什么吗?”
我便想起来,曾经见到风暴英雄的第一面,我被他的画质折服,然后被他的创意深深吸引住。我和他的第一局游戏,甚至鼠标都点不明白,被ai暴揍得不亦乐乎。我玩了很久才能完全战胜ai,后来什么时候开始有了理解能够在快速中取胜,记不太清了,渐渐地,我就对风暴英雄的一切如数家珍了。
招了两三朋友,介绍认识了一下风暴英雄,我们一起玩了好长一段时间。每天准时上线,然后是三四个小时的欢声笑语,我无比怀念那段轻松的时光。后来风暴英雄也给我介绍了好一些人,我也和他们一起玩游戏,而且认识了他们,我为能见证到人间的善意感到欣慰,也感谢着风暴英雄带给我的幸运。
最重要的是,风暴英雄介绍我认识了我的爱人,奥菲娅。我们从诅咒谷漫步到末日塔,每一分与她一起度过的时光都让我感到幸福。大概会有那么几次,到凌晨三点,风暴英雄还帮着我和我的奥菲娅见面,虽然实际上都是他的错,我只是想赢一局而已。但到这种时候了,这种回忆也让我发笑,想起那种时候,有奥菲娅陪着我,也有风暴英雄,我并不一无所有。
所以最后我回答她到:
“我不爱风暴英雄,再见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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